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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道语》第二十六期:张三丰学术研究的难点
时间:2018-04-09    来源:八仙宫弘道部整理     作者:朱越利

      研究明清史,研究明清道教史,研究明清武术史,研究明清内丹史等等,皆绕不过张三丰。张三丰似乎是一个隐身人,但自明成祖下诏寻访之后,他很快广为人知,迅速变成一位“箭垛”式的人物,有关他的事迹的记载四处出现,似乎他在多处露面。他的姓名字号,亦在最初的姓名张三仹之外,增加了张三丰、张三峰、张全弌、张玄玄、张刺达、张邋遢、张子冲、张君实、三丰遁老等二十多个。
      在现代研究张三丰的过程中,出现了一种现象,即研究者聚讼纷纭。人们引用这些不同姓名,但许多人并不相信他们都是张三丰。对于张三丰其人的有无及其生存年代的推断争论最多,一直言人人殊,几乎年年有新人加入争论的行列。在张三丰到底是不是内家拳、太极拳的创始者问题上,有些学者针锋相对,一度争论激烈,达到白热化程度。对于各地流传的张三丰故事和保存的张三丰遗迹,到底是真是假,各界人士也有分歧意见。争论的其它问题尚多,兹不赘述。总之,争论和分歧带有普遍性、持续性,这表明对张三丰进行学术研究的确很难。
      我感到大的难点主要有两个:第一个是鉴别资料很难,第二个是分清历史与文化很难。先说鉴别有关张三丰的资料很难。学术研究,离不开资料。有的题目,由于没有资料,无法作。有的题目,资料太少,很难作。对张三丰进行学术研究,与这些题目不同,不是没有资料,不是资料太少,而是资料数量庞大,但鉴别很难,从中确定既真实又能说明问题并且获得多数人认可的资料很难。有关张三丰的资料大致可分为以下四类:
      第一类资料虽然年代早,但内容十分空洞,主要指明成祖的诏书、敕文和赐诗。任自垣编《大岳太和山志》卷二收录了明成祖《御制书》、《敕右正一虚玄子孙碧云》、《诗赐虚玄子孙碧云》,《皇明恩命世录》卷三收录了明成祖向张宇初先后下达的《命邀请真仙张三仹敕》和《再命寻访张三仹》二敕。《大岳太和山志》编于明宣德辛亥年(1431),《皇明恩命世录》编于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当不敢伪造本朝先帝明成祖的诏书、敕文和御诗,这些诏、文、诗出自明成祖,无可怀疑。正是这些诏、文、诗,最早引起明朝上下普遍知道张三仹。
      但这些诏、文、诗虽洋溢着褒奖和赞颂之辞,其中惟独没有张三仹的生平资料,十分空洞,张三仹似乎是一个隐身人。因此,不断有人怀疑明成祖杜撰、虚构了一个寻访对象张三仹,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也无法确定明成祖的确编造了一个蒙骗天下臣民的大谎言,无法彻底否定真有一位深藏不露的张三仹。
      第二类资料虽然年代早,但内容真伪难辨,以《大岳太和山志·张三仹传》和《张三丰遗迹记》为代表。任自垣《大岳太和山志》卷六《张三仹传》的撰写年代不迟于宣德辛亥年(1431),文本是可靠的,是年代最早的张三丰传记。其曰:“张全弌,字玄玄,号三仹,相传留侯之裔。”明成祖《御制书》用16个字赞颂张三仹,即“道徳崇高,超乎万有,体合自然,神妙莫测”。《大岳太和山志·张三仹传》对张全弌的描写完全符合这16个字,这使人怀疑《张三仹传》是按照《御制书》的调子编写的。另外,《张三仹传》中任自垣称张全弌为师,描述了张全弌的相貌和具体事迹,却说张全弌“不知何许人”、“不知所止”,自相矛盾。永乐皇帝寻访的张三仹是否就是《张三仹传》传主武当山的张全弌,难以遽断。
      宝鸡金台观《张三丰遗迹记》石碑,天顺六年立,万历九年翻刻,文本可靠。碑文署张用澣识,落款为“永乐十五年三月十五日”,即1417年。这是年代最早的张三丰碑记。碑文引真仙(张三丰)曰:“我乃张玄玄。”《张三丰遗迹记》介绍了张玄玄的籍贯、出家之地和在宝鸡的活动,并肯定张玄玄就是永乐皇帝寻访的对象。但永乐皇帝寻访的是张三仹,在金台观的却是张玄玄。而且,《张三丰遗迹记》主人公自称张玄玄,说明张玄玄是名不是字,与《大岳太和山志•张三仹传》传主名张全弌字玄玄也不同。《張三丰遗迹记》说张玄玄大元中于河南开封府鹿邑太清宫出家,何以任自垣《大岳太和山志•张三仹传》没有介绍张全弌在鹿邑太清宫出家?所以,宝鸡张玄玄是否就是永乐皇帝寻访的对象,亦难以遽断。
      第三类资料虽然年代早,但所述人物另有姓名,以《异林》和《名山藏》为代表。
《陝西通志》卷六五引明徐桢卿《异林》曰:“张剌达相传宋时为华州掾。”何乔远《名山藏》卷七《方外记》曰:张君实“在金时修炼宝鸡县之金台观。”张剌达和张君实二名,皆与张三仹或张三丰不同。第四类资料为代代相传,但内容缺乏佐证,以《王征南墓志铭》、《内家拳法》和《张松溪传》为代表。
      康熙八年(1669)黄宗羲撰《王征南墓志铭》,说宋徽宗曾召见武当丹士张三峰,并说张三峰拳法(内家拳)于明末清初传至王征南。黄宗羲之子黄百家从王征南学。康熙十五年(1676)黄百家《内家拳法》也说张三峰创内家拳。雍正(1723~1735)年间,曹秉仁修的《宁波府志》卷三一《张松溪传》亦说宋徽宗曾召见武当丹士张三峰,说词与《王征南墓志铭》相同。
      1930年,唐豪《太极拳与内家拳》提出一个挑战性的观点,认为根本就没有张三峰或张三丰。57年之后,以研究道教外丹术而著名的孟乃昌写了长篇论文《张三丰考》,指名反驳唐豪,很有代表性。孟乃昌认为黄氏父子所说的北宋张三峰就是張三丰,坚信黄氏父子的说法不会错。但宋元两朝文献皆没有关于宋徽宗召见张三峰或张三丰的记载。
      鉴别和解读上述四类资料很难。除了这四类资料之外,还有不少伪作,比如《蓬莱仙奕图题识》。明代王鏊于正德十年(1515年)撰成《震泽长语》,《震泽长语》卷下录有一篇《蓬莱仙奕图题识》。该《题识》落款署名“三丰遁老”、题年“永乐壬辰”(1412)。此三丰遁老说:冷启敬中统初年与刘秉忠师从沙门海云,冷启敬至元中与赵孟頫于王弥远府睹唐李思训将军画,《蓬莱仙奕图》是冷启敬至元六年(1340)为他画的,他将画奉赠太师邱淇园,等等。若该《题识》为真迹,则是张三丰传世最早的文字。
      很可惜,明郎瑛《七修类稿续稿》卷四、王世贞《弇州四部稿续稿》卷一七一皆指出《仙奕图三丰题识》让不同年代的人物王弥远与赵孟頫相聚,又让永乐七年(1409)已经战死的邱淇园死人复活,显然是伪作,作伪的手法并不高明。黄兆汉考证张三丰的交游,指出刘秉中与冷谦不是同时代人,刘秉中、冷谦与张三丰是海云弟子的传说是不准确的,认为《蓬莱仙奕图》的可靠性值得怀疑。根据这些意见可知,《蓬莱仙奕图题识》不是张三丰传世最早的文字,只是最早托名张三丰的文章。学者如果不留意,则会落入其“陷阱”,误认其为张三丰手笔,从而宣称至元六年至永乐壬辰(1340~1412)间张三丰活跃于世。
      该《题识》信口开河,杜撰了好似“张飞战秦琼”一类的笑谈。许多所谓张三丰生平事迹的文字,与《题识》的性质相同,其实都是好事者的乱说。引人上当的资料,除了《题识》一类之外,还有杂糅一类,其中负面影响最大的非《明史》卷二九九《张三丰传》莫属。《明史》为官修正史,具有权威性,不少论著都以《明史·张三丰传》为据将张三丰视为元代至明初人,但《明史·张三丰传》不是信史。康熙初年傅维鳞编成《明书》,康熙六十一年(1723)王洪绪编成《明史稿》。《明书》和《明史稿》记张三丰事,采用了许多纯属编造的资料。乾隆四年(1739)大学士张廷玉等修成《明史》。《明史·张三丰传》多取材于《明书》和《明史稿》,通过直接或间接的途径,将多种资料揉在了一起。孟乃昌说撰写《明史·张三丰传》“至少合并三个‘张三丰’而成的,而每个‘张三丰’都是围绕永乐所赋予的形象而再塑造的……明知其不可靠,不得不如此。”
      在明清笔记、方志中,有关张三丰生平事迹的杂糅类记载不在少数,道听途说、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拼凑合并等是这些文字的常见手法。大量乱说和杂糅类记载鱼目混珠,更增加了鉴别有关张三丰的资料的难度。鉴别的难度大,分歧意见多,这就要求我们使用有关张三丰的资料时,要慎之又慎。面对大量的相互矛盾的资料,我们应当全面仔细考证,不能碰到部分资料就匆忙作结论。要警惕落入“陷阱”。对那些年代早的资料,还需要继续鉴别、解读和开展讨论。
      有的学者对那些年代早的资料以及其他学者对早期资料的鉴别,视而不见,只用晚期资料作结论,这种做法难以令人信服。以另一位“箭垛”式的历史人物为例,有学者回避了重要的早期资料,只从有关这位道士的晚期资料中挑选了一大批,用以反驳其他学者的结论。这种反驳没有意义。靠信实的资料说话,有几分资料就说几分话,这是学者应遵循的基本学术准则。
      其次说一下分清历史与文化很难。众所周知,张三丰虽然很像隐身人,但在明清时期影响很大,张三丰被传颂的广泛程度直追北宋方士吕洞宾与南宋和尚济公。这是因为在历史进程中,存在着历史被神化、历史被文学化的现象,同时存在着宗教神话和仙话被历史化、文学被历史化的逆向的现象,而这两种现象在张三丰身上都十分突出。
      一方面,明成祖下诏寻访的张三仹被神化了,他被人们奉为神仙而祭拜。比如,梁诗正等乾隆十八年(1753)辑《西湖志纂》巻九曰:“三仙阁,在三茅观内。《钱塘县志》:‘内塑张三丰像,一立一卧一坐,相传三丰隠于此。后圮,改建天妃庙,仍塑三仙像于其内,以存旧迹。’”同时,张三仹也被文学化了,各地出现了不少张三丰传说和遗迹。比如,乾隆四十一年(1702)毕沅撰《关中胜迹图志》巻三十曰:“唐玉皇庙。《通志》:‘在中部县东二里,唐时建。’《延安府志》:‘东壁上有元至正庚子张三丰题诗。又《旧志》载,明永乐间三丰至庙索道士张清买瓜归,则题诗壁上,去矣。’”神化与文学化往往并存。如清汪锡龄《三丰先生本传》称,洪武二十六年(1393),张三丰由云南去“贵州平越福泉山,朝真礼斗,候诏飞升”。刘守华《论张三丰传说》指出:“这些传说分布于陕西、南京、湖北、贵州、云南等地,在空间上形成了一个关于张三丰的‘传说圈’。”
      另一方面,已经被仙化、被文学化的张三丰又被人竭力历史化。他被人们追奉为隐仙派(犹龙派、西派)以及十几个三丰派的祖师,追奉为内家拳、太极拳的创始者。雍正元年(1723)剑南观察使汪锡龄编辑、道光甲辰年(1844)李西月重编的《张三丰先生全集》,声称汇集的都是张三丰的作品。此外,还有其它托名张三丰撰的丹经等等。
      两种转化的这些结果,可以合称为张三丰文化。鉴别和解读前述有关张三丰的四类资料已经很难,从张三丰文化中搜寻张三丰生平,就更难。从狭义上讲,历史是逝去的客观存在的事实,而仙话和传说是宗教或文学作品,追奉和托名是宗教信仰或名人崇拜的产物。这些作品和产物,或许包含着部分史实,或许纯属虚构。所以,对这些作品和产物,更需要艰苦的考证。如果不经艰苦的考证,将仙话、传说、追奉和托名等等直接看作张三丰真实的生平事迹,我们的学术研究就很难得出正确的结论。
      这并不是说,仙话、传说、追奉和托名等等对于研究张三丰来说作用不大,而是说要正确使用、用对地方。仙话、传说、追奉和托名等资料,对于研究张三丰影响来说必不可少。如果使用文献学的术语,《张三丰先生全集》和托名丹经都应称为伪书。伪书只要考证出其作伪的年代,将其置于作伪年代的著作之列,同样是有价值的研究资料。清代人汪锡龄和李西月先后托名编辑的《张三丰先生全集》,和其它托名张三丰撰的丹经等等,是研究清代道教的重要文献。
      优秀的仙话和传说,寄托着民众的感情,表达着民众的道德观念和理想追求,记录了流传区域的山川名胜、风情习俗、英烈贤达等等。张三丰仙话和传说,为研究传说圈内各省市的地方文化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其中包含的真善美的内容,我们应当继承与弘扬。愿与大家一起,认真鉴别资料,分清历史与文化,既坚持求真求实的基本学术准则,又积极弘扬张三丰文化中真善美的内容。
(本文为2016年8月2日贵州省福泉市“沈万三、张三丰学术研讨会”交流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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