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门道语》第三十六期：金元统治下的新道教
时间：2020-11-30 来源：八仙宫网络平台整理
作者：钱穆先生
导读
本文节选自近代思想家钱穆（字宾四）先生的文集。钱穆先生将道教全真派称为“新道教”，认为全真道近儒、近禅、近墨，“阳道而阴儒”，在金元时期混乱的社会背景下，全真道先贤们“借宗教为掩护，其所以弭杀机，召祥和，为社会经济保存一线生机，为传统文化保存一脉生命”。
正文
当宋明新儒学时代，北方金元统治下，有新道教之崛兴，此事颇有关于北方社会经济及文化之保存，盖几于西方罗马覆亡后之基督教会也。《元史·释老传》，分道家为四派，曰全真、正一、真大道、太一。正一天师乃宋以前道教旧统，全真等三派则为宋南渡后北方所新创，而全真特盛。在当时已有李道谦之《祖庭内传》与《七真年谱》、《甘水仙源录》诸书记其梗概，清末东莞陈铭珪（字友珊）有《长春道教源流》，近人新会陈垣（字援菴）有《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两书钩稽益详，兹文则特撮述大要。然亦多为二陈所未及也。
全真教创始于金之王嚞，所谓重阳真人也。重阳陕之咸阳人，生于宋徽宗政和二年，卒于金大定十年。方咸阳沦陷，重阳年已弱冠，刘祖谦《终南山重阳祖师仙迹记》称其少读书，系学籍，又隶名武选，核其年代，当属宋建炎初。麻九畴《邓州重阳观记》谓：“重阳有文武艺，当废齐阜昌间，脱落功名，日酣于酒。则其人盖宋之忠义逸民，抱亡国之痛而愤激自放者。”刘祖谦《重阳仙迹记》又称：“箕子狂，九畴叙，接舆狂，凤歌出，……师掘地为隧，封高数尺，榜曰活死人墓，又于四隅各植海棠一株，曰吾将来使四海教风为一家耳。”则其为隐遁佯狂可知。商挺《题甘河遇仙宫》诗谓：“子房志亡秦，曾进桥下屦，佐汉奠鸿基，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游，功成拂衣去，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重阳起全真，高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妄心知复非，收心活死墓。”（《元诗选》是重阳当时，实曾纠众起义。商挺元时人，乃敢揭其大节见于诗篇也。
其后重阳东游，讲道于山东宁海州，其徒著者有马钰号丹阳，谭处端号长真，刘处玄号长生，丘处机号长春，王处一号玉阳，郝大通号广宁，又马妻孙不二号清静散人，谓之七贤，而丘刘谭马尤著，谓之四哲。重阳生前初不自标其教为道家，在登州有三教玉华会，在莱州有三教平等会，又有三教七宝会，三教金莲会，三教三光会等，凡立会必以三教名，不独居一教，故常劝人读《道德经》、《般若心经》及《孝经》。三教归一之说，明儒颇唱之，实已导源于此矣。而重阳之自名其教则曰全真，虞集《道园学古录》所谓豪杰之士，佯狂玩世，志之所存，求返其真，谓之全真是也。其教旨：“大概务以安恬冲澹，合于自然，含垢忍辱，苦身励行，持之久而行之力，斯为得之。”（元张起岩《劳山聚仙宫记》）“其修持大略，以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为之宗。”（元徐琰《郝宗师道行碑》）“其学首以耐劳苦，力耕作，故凡居处服食，非其所自为不敢啖，蓬垢疏粝，绝忧患慕羡，人所不堪者能安之，调伏摄持，将以复其性，死生寿夭，泊然无系念。”（元袁桷《清容居士集·锦月观记》）故其“涉世制行殊有可喜，其逊让似儒，其勤苦似墨，其慈爱似佛，至于块守质朴，澹无营为，则又类夫修混沌者。”（金辛愿《陕州灵虚观记》“盖全真道有取于老佛两家之间，故其寒饿憔悴，痛自黔劓，若枯寂头陀然，及有得也，树林小鸟，竹木瓦石之所感触，则能颖脱，缚律自解，心光晔然，普照六合，亦与头陀得道者无异。”（金元好问《遗山文集离峰子墓铭》）“其教始以修真绝俗，远引高蹈，灭景山林，如标枝野鹿，漠然不与世接，终之混迹人间，蝉脱泥滓，以兼善济物为日用之方，岂以道真治身，以绪馀为国，以土苴治天下乎？”（元王恽《秋涧集·徽州胙城县灵虚观碑》）
大率当时所以称全真教者具如此。论其大体，诚为兼综儒释道三家之一种教义也。又据元王利用《无为真人马宗师道行碑》，马丹阳问重阳何名曰道，重阳曰：“五行不到处，父母未生时。”此即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之说也。濂溪《太极图说》云：“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阴阳变合而生水火木金土。”重阳以五行不到说道，亦其义也，其曰父母未生，则禅家旧说也。又尹清和（丘长春弟子）《北游语录》（注：即尹志平《清和真人北游语录》）云：“长春师父言，俺与丹阳同遇祖师学道，祖师令俺重作尘劳，不容少息，而与丹阳默谈玄妙，一日，闭户，俺窃听之，正传谷神不死调息之法，久之，推户入，即止其说，俺自此后，尘劳事毕，力行所闻之法。”又云：“祖师将有归期，于四师极加锻炼，一日之工如往者百千日，错行倒施，动作无有是处。长春师父默自念曰：从师以来，不知何者是道，凡所教者皆不干事，一日乘间进问，祖师答曰：性上有。再无所言，后祖师临升，谓长春曰，尔往日尝有念云：凡所教我者，皆不干事，尔曾不知不干事处即是道。”
据此知全真传授亦极有禅门风趣。重阳告长春曰性上有，此即运水担柴莫非神通也。又曰不干事处即是道，此犹庄子云道在蝼蚁稊稗瓦甓屎溺也。知道之无不在，即知道之未始有在，至是而性与道始通为一，此又佛家六行万度不染不着之宗旨也，惟禅宗归之一切空，而宋明则转而为存天理，明明德，用之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今全真教旨非儒非释。所以为非儒者，全真诸祖师皆亡国逸民，丁阳九之厄，苟全性命，本不敢作治平之想。所以为非释者，全真诸祖师惊心世乱，志切救难，亦岂忍谓之一切空。又所以为非老庄者，老庄淡漠，全真恳挚。老庄玩世，全真则转而求淑世。故彼辈之制行，乃似墨徒，如丘长春之于王重阳，恰似禽滑釐之师墨子，其刻实笃行之风，舍墨徒殆无与拟也。
尹清和《北游语录》云：“长春师父至谦至下，大慈大悲，所出之言，未尝一毫过于实。”此一实字，大可注意。全真之实，实近于儒家之诚，而远于老庄之所谓朴与真，此则由其意态之不同。《北游语录》又云：“尝记有人劝长春师父少施手段，必得当世信重，师父不顾，至于再三，劝者益甚，师父大笑，曰：俺五十年学得一个实字，未肯一旦弃去。”又云：“陈秀玉尝谓人曰：吾所以心服丘长春者以其实而已，尝与论教，有云：道释杂用权，惟儒家不用，非深明理者不能有此语。”观此知全真诸师制行涉世实最近儒，惟儒者志求上达，常喜得君行道，治国平天下。全真诸师则志在下行，深入社会下层，与贫苦民众交接，故其风格又似墨耳。重阳之学一传为丘刘谭马，而丘马之道行又各自有别。以禅宗相拟，重阳如五祖弘忍，丘马则惠能与神秀之分宗矣。《北游语录》云：“四师真成道有迟速，丹阳二年半，长真五年，长生七年，长春师父至十八九年。”又云：“长春师父尝言：我与丹阳悟道有浅深，是以得道有迟速，丹阳便悟死，故速，我悟万有皆虚幻，所以迟。”又云：“丹阳师父以无为主教，古道也。至长春师父则教人积功行，存无为而行有为。”
栖云子王志谨《盘山语录》论此甚详，其言曰：“或问识得一，万物毕，又云抱玄守一，一是甚么，师云乃混然之性，无分别之时也。既知有此，即堕于数，则不能一矣。一便生二，二便生三，三生万，如何守得，不若和一也无。故祖师云抱玄守一是功夫，地久天长一也无，这个‘一也无’处，却明出自己本分来，却不无也。故经云：知空不空，知色不色，名为照了，……或问丹阳真人以悟死而了道速，其旨如何，答云：修行之人，当观此身如一死囚，牵挽入市，步步近死，以死为念，事事割弃，虽有声色境物纷华，周匝围绕，目无所见，故见功疾。……修行人若玄关不通，当于有为处用力立功立德，久久缘熟，自有透处，胜如两头空担，不能无为，不能有为，因循度日。长春真人云：心地下功，全抛或事，教门用力，大起尘劳。若无心地功夫，又不教门用力，请自思之，是何人也。……昔在山东十有馀年，终日杜门，以静为心，无人触者，不遇境，不遇物，此心如何见得成坏，便是空过时光。夫天不利物则四时不行，地不利物则万物不生，不能自利利他，有何功行，故长春真人云：动则安人利物，与天地之道相合也。”此处见丹阳长春二人道行不同处。丹阳之学似多参佛理，独善之意为多。长春之学似多参儒术，兼善之意尤切。而两人之学皆出重阳。盖重阳宗老子而兼通儒释，而丹阳长春则学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二子者亦如佛学之分空有，禅宗之别顿渐也。惠能出弘忍门，而与神秀不同，然未尝自异于五祖，而禅宗之盛则端始惠能，全真教之确立，亦当以丘长春为之主，惟长春实当称为全真之北宗耳。
马丘异行，其间亦有时世因缘。丹阳学道在金世宗大定八年，其化在二十三年，金世宗号“小尧舜”，其时与宋通好息兵，北方粗安，故丹阳得以无为立教。长春晚年则值蒙古崛起，长春《愍物》诗云：“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又曰：“皇天后土皆有神，见死不救知何因。”其悲悯为怀，不得不以有为为教者亦时也。至其于尘劳中悟无为，于至实处悟万有皆虚，于功行积累中见透心地，下学上达，一以贯之，洵不愧此教之龙象。《北游语录》云：“丹阳以无为主教，长生无为有为相半，长春有为十之九，无为虽有其一尚存，而勿用焉，道同时异也。”又云：“有人问道于长春师父，答曰：外修阴德，内固精神。”
此八字极平实，极浅近，然已道出毕生之功行与修持矣。时兵革满河朔间，宋金各遣使来召，同时蒙古亦使刘仲禄来，人皆谓其当南行，处机乃北迈，有诗云：“十年兵火万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去岁幸逢慈诏下，今春须索冒寒游，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穷急漏诛残喘在，早教身命得消忧。”长春遂面见元太祖，太祖问以长生之药，对曰：但有卫生之道，无长生之药。太祖爱其诚，屡召见，即劝以勿嗜杀人。今传《长春真人西游记》，志其行迹；《玄风庆会录》，志其问答。陈铭珪云：丘长春当杀运方炽之时，以七十馀岁之老翁，行万数千里之绝域，断断然以止杀劝其主，使之回车，此则几于禹稷之己溺己饥，而同符于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之义。《元史·释老传》亦言：“太祖时方西征，日事攻战，处机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杀人，及问为治之方，则对以敬天爱民为本，太祖深契其言，命左右书之，且以训诸子。又其时国兵践蹂中原，河南北尤甚，民罹俘戮，无所逃命，处机还燕，使其徒持牒招求于战伐之馀，由是为人奴者得复为良，与滨死而得更生者，毋虑二三万人，中州人至今称道之。”“长春每语众：今大兵之后，人民涂炭，居无室，行无食者皆是，立观度人，时不可失，此修行之先务，人人当铭之心。”（元商挺《大都清逸观碑》）
故全真初创，由于遗民忠愤，佯狂避世，及其全盛，则转为教主慈悲，圆宏救度，比自别有一段精诚贯彻，所为与往日黄冠羽士神仙方伎者流异趣，而彼辈之所以仍必托于黄冠羽士间者厥因亦在此。盖尝论之，中国北方黄河流域，当五胡北魏时代膺受第一次大灾祸。其时则赖士族大家庭势力支撑弥缝，使社会经济于破毁中复苏，传统文化亦藉以保留，佛教虽在此时传播，然此乃乘虚而入，其于经济文化保育护全之力，则实在当时大门第之下。至金元时代，北方又受第二次大灾祸，其时则士族门第已不存在，社会无可屏蔽，全真教诸祖师乃借宗教为掩护，其所以弭杀机，召祥和，为社会经济保存一线生机，为传统文化保存一脉生命，正犹西方罗马覆亡以后之基督教会也。此乃全真教在当时之大贡献。
然正亦因此遂使彼辈仍与道教旧统发生系联，于是有将王重阳之道统上接吕洞宾钟离权刘海蟾，而有所谓五祖七真之说者，五祖谓东华子钟吕刘及王重阳也，七真本为王重阳及马谭刘丘王郝六子，因以重阳上列五祖，故增孙不二为七真。于是有由全真家而刊行《道藏》，如元太宗时，有全真道士宋披云等重刊之藏经于平阳，是为元藏。以自接以往道家之统绪，但因此而全真教乃终不得不为传统道教大流所吞淹。故全真教虽为创教而仍非创教，虽与以往旧道教不同，而仍无以与旧道家割席分坐。无以名之，则名之曰新道教。
盖其时之新道教，大抵皆阳道而阴儒，非儒术不足救世，而儒术非掌握政治教育之权势位望则其道扞格，故改修老子之道以自晦，儒术期于上达，今则一意下行，此当时新道教之共同精神。所以不之释而之道者，或者其犹有种姓之见存欤？此则史文不备，未可深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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