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欲究本》卷五
时间:2017-03-11    来源:陕西省道教协会网站整理     作者:董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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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镇台性暴好兵胜士卒通情劝上钦
 诗曰
        主尚英雄兵好强  让人一着有何妨
        借伤与上说情理  名重镇标四哨扬
    昔有一镇台,暗存虚心。数十余年,未遇明公。此人有一偏病,自不知觉,好护己短。且好勇人,他标下诸兵,但与人争斗,打胜了他欢喜,外加升赏,打败了他还要责罚。纵横兵丁,常合商庶打架,欺压民人。
    内有一小兵,看出大人行事不公,不知他的秉性,又不敢谏劝。一日早晨上衙,跌了一跤。此兵非常,他父有贤士之学,平日教训子弟最有法则。所以其人异俗,非礼不为。
    这兵心生一计,借我脸上有伤,去劝大人。这兵来在营房,众人见他面带青伤。就问:你和谁打架来?他说:今日打败了。众兵说:我们替你告病假,等你伤好了,再来跟班。再三劝他,他不肯听。
    此日,就该他见大人的时候,走上堂去一跪。大人看见他面带青伤,大怒。大人问:你那脸上怎么样了?兵说:叫旁人打的来。
    这大人也不推情度理,亦不细问原由。说:你是个兵,吃皇上的钱粮,与主出力报效,冲锋打仗。你这样无能之辈,连个草芥人也打他不过,叫人家打的满脸青伤,人来拉下去打。
    这兵口称:大人,小人还有下情回禀,待小的把话回完,大人把小的打死,小的瞑目甘心。这兵说:小的吃皇上的钱粮,数年有余,寸功未立。小的父母都七十余岁,因此小的不敢和人争气,事小必要开粮,打杀人定要抵偿。我的父母无人侍奉,吃皇上的钱粮,皇恩未报。这又不是冲锋打仗,胜了把小的加赏升官,阵亡了答报皇恩。小的想到这里,轻易不敢和人争气,但和人争斗,让他打我,我不动手,他再也不肯打了。这兵说到这里,那大人满面含羞,大愧无言,定省一了会。又问:你讲过书没有?兵说:小的家贫,攻书不起。大人说:你虽未读书,讲话甚通情理。兵说:小的严父,平日教法最慎,非礼之言,不许谈。未曾做事,必先穷理,于理不宜,不许做。
    小兵这一宗话,大人记在心上。从此,常把此兵请进后堂聆教。
    歌曰
        本镇今春七十五  而今知我是痴迷
        平日作事随欲转  从来未曾合乎理
        无心之中遇小卒  他从梦里把我提
        拨开云雾见青天  以后做事先穷理
 
02 好便宜富汉家倾识弊病光棍弄情
  诗曰
        欲念一萌毛病发  失情破面四分家
        无常假死作生意  自恨当初起念差
    昔日河南有一土财主,一生心无主宰,又有三样毛病。首一样,好吃便宜;第二样,每岁过年耍钱五日,也不过作乐散闷而已;第三样,他家凡有大小事,自不作主,单好求神抽签。这三件毛病,论理也不碍于事。后来因此三病倾家败产,以至受难横死,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单说他本村有个光棍,人称为赛孔明,又叫做捏攒客。其人单会看人的毛病,他若看出谁的毛病,因病而取财物。这赛孔明看出土财主那三件毛病,觅来一个光棍扮成买棉花的客。
    那日土财主赶集,遇见赛孔明、棉花客,三人同行叙谈闲话。土财主心里暗暗思想:此棉花客我认不得他,这赛孔明我素闻是个坏人。心上又寻思:我们不过是一路同行,大路上走的人甚多,那里就没有个路逢,料必无妨。
    合该土财主从此倒运,那里知道,赛孔明已先就觅下一人,在他三人前头走。拿着一封银子,重有五六十两,在怀里装着,假推热了,把怀解开,将银子掉了。那人直走,也不回头后看。
    这赛孔明忽然紧走了几步,一弯腰拾起一件东西,往怀里一装。土财主和棉花客赶来夺看,赛孔明不教看。棉花客见包上有字,写的纹银六十两,二人就夺。赛孔明忙装在裤裆里说:你是这一坊的财主,棉花客是一位商人,你们还看上这一点银子。目前时值十月,我一家人穿的都是单衣。我还有六七十岁的老娘,照常忍饥。这是天赐我的衣食。你二人若要不分,只当你二位周济我这一封银子,我与你们道谢。随说着就跪下磕了几个头,把土财主气的面似锅底,闭口无言。
    棉花客讲话:我见那银封上写的纹银六十两,难道说你也不破和破和。赛孔明说:今日到街上,我拿出一串钱,请你们二位。
    不时而就到了街上,赛孔明果然拿出一块银子,换了一串钱。笑嘻嘻走至二人面前说:我没有撒谎,尽这一吊钱,请二位拜兄,随下如意馆,各样菜任意而叫。
    正吃中间,赛孔明把桌子一拍,咳了一声:咱们只顾吃酒,把一桩大事误了。我今日来赶集,和人有要紧的话说,约下在南街等候。你们二位请坐,我暂且欠陪,稍等片时,我就来了。
    这是个什么缘故,留下这个空儿,教棉花客和土财主好说话。
    棉花客叫土财主说:大哥,赛孔明真乃岂有此理,他拾六十两银子,论理我们每人因该分二十两。他就都拿去了,其情可恼。我有一个妙计,他平日是好赌钱的人,我们今日拿酒把他敬醉,和他耍钱,把他那银子赢来,咱们两人均分。棉花客这话,把土财主说活了。
    土财主说:他有银子,我没带一文钱,拿什么和他赌。棉花客说:我有银子借与你。就从行李中取出一百两银子,递与土财主说:等赌毕了,我们再秤银子。正说中间,赛孔明笑嘻嘻的走至跟前,口中只说:欠陪!欠陪!二人站起让坐。
    棉花客先说话:你今日拾这六十两银子,也就是一桩喜事,拿大碗来,我先敬你三碗。赛孔明接下来一饮而干,赛孔明回敬棉花客三碗。
    土财主说:我也敬你三碗。赛孔明回敬土财主三碗。土财主不知二人酒量大,就吃一天也不得醉。棉花客和赛孔明两个都装假醉,土财主才是真醉,土财主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这个时候该说得话了。
    土财主说:你今日拾下六十两银子,此时天也晚了,咱们点上灯,在这里耍一耍钱。赛孔明摆手摇头说:上天赐我养命之财,岂可耍得?不要,不要!土财主说:借你今日运气好,你再赢上些,做一个好买卖。赛孔明说:你们没有银子,这赌博要人对钱对,才赌得。
    土财主取出一封银子,搁在桌子上。赛孔明一看,大约也有八九十两。又问棉花客:你把你的银子拿出来瞧一瞧,我们好耍。
    棉花客拿出一封银子,也有四五十两。三人把灯点上,就问店主借骰子。一个钱算一两银子压片,耍到天明算帐。赛孔明输银二百六十两,土财主其赢若干,收了场伙,各回家去。
    棉花客和土财主赢下赛孔明的银子。这银子却是棉花客暗里给与赛孔明,赛孔明又还与棉花客,棉花客和土财主二人均分。
    土财主得了这宗银子,喜得抓耳挠腮,面带欢色,心慌意乱,坐卧不安,此话按下不表。
    单说本村有个关帝庙,住着一个道士,这道士也有个夭号,叫做哄死鬼。这道士和赛孔明是一党人。赛孔明耍钱已毕,就到庙里,把拾银子耍钱的话,学与道士。
    道士问:你与我学的意思呢?
    赛孔明说:土财主有个毛病,他凡有为难之事,必要到庙里求神抽签。有了喜事,亦要抽签。你是个有才智的人,你做一个签票子,土财主他不识字,求下签来,必要请你与他讲,你就说老爷签上叫他耍钱。
    主持说:我与你们干办这一宗好事,你们赢了与我多少?
    赛孔明说:不赢便罢,但赢与你二人分账。
    主持说:不得失信。
    赛孔明说:你要不信,我与你一百银子作押头,赌毕算帐再分。
    这主持把胸一拍说:此一件事一面在我。
道士送出赛孔明,回来当下取出文房四宝,提笔在手,寻思了一会说:有了有了,就作了几句。
    不言道士假捏签票,单表土财主,从来没有发过这样横财,忽上想下寻思了半夜。想赛孔明,他是个有名的光棍,今日如何把银子输与棉花客?想是吃醉了,大概是少欠我们两个人的。土财主并不料想,赛孔明这宗银子,是蜜溅的砒霜,先甜而后碯人。
    土财主又想:赛孔明他那里来的银子,还棉花客二百六十两?前次我听得人说,南营里有一位公子,是个呆子,教外人引去赌钱,众人哄了三千两银子,想必一定有赛孔明,大概那公子也是少欠他们的,一定是他少欠我的。明日先到关帝庙里抽一根签,问一问老爷。
    次日清晨,衣冠整齐,来至庙里,净手焚香。
    那道士早知其意,头一日晚上,把一根上上签预下,见土财主抽签,先把这一枝签藏在袖内。那土财主跪下,把签筒抱住,摇了几摇,窜出一根签来。
    土财主磕下头去,道士把签拾起,把袖里的签拿出来换了。笑嘻嘻与土财主作了一揖,说:恭喜恭喜,这是一根上上第一签。
    土财主说:你与我一张签票,我不识字,烦劳师傅与我念一念。
    道士读云:
        象疯了还要象拿,船走了还要船赶。①
        前生他该哄过你,今生必要加倍还,
        为人总在正主意,千万莫要错盘算,
        尔今正在兴时运,万事顺乎发财源。
    土财主说:这话我不明白,你与我讲一讲。
    主持说:这话明说着有何讲的?前生他赢过你的钱,今世自然与你把帐还,再者言其你目前要发横财。
    土财主吃了那个便宜,今日又得这签上的言词,心上十分乐意。道士把他送出山门,走了一箭多远,碰见赛孔明。
    赛孔明笑嘻嘻的明知故问:你从那里来?
    土财主说:我在庙里抽签去来。
    赛孔明说:我正来寻你。
    土财主说:你寻我有什么话说?
    赛孔明说:前日我拾那宗银子,你们二人要吃我的破和。我昨日晚上,输与棉花客二百六十两银子,他也不破和破和。难道说丢开手不成?
    土财主是个好吃便宜的人,赛孔明这几句话,说得他满脸上都是笑。
    那土财主一把拉住赛孔明,口里只是说:走走走,咱们俩个人寻他去。
    寻到棉花客下处二人见了棉花客。
    赛孔明先说:前日我拾一封银子,你们二人要吃我的破和,你赢了我的二百六十两银子,难道说白完了不成?
    棉花客说:今日就吃我,当下取出一吊五百钱,就讬土财主说,你是本处的人,你就买肉提酒,就在关帝庙里请住持奉陪,今夜吃酒。
    那赛孔明望着土财主说:你今日早上不用吃饭,等到晚上,好吃他的东西。
    土财主说:你说话好刻薄。
    土财主拿上这钱,就讬关帝庙里的住持,办置酒席。天晚三人一起到庙里,住持奉陪。虽未烹龙宰凤,不亚于肉山酒海,吃了个酒尽席散。赛孔明和棉花客道士三人,早装了假醉,惟有土财主才是真醉。那土财主吃惯了这个甜头,等不得三人开口,他先说话:今晚咱们再耍一耍。
    赛孔明说:好!我还要捞一捞。
    就着住持点灯抽头。这一夜,土财主输于赛孔明银五百两,又输与棉花客六百两。
    次日,土财主家里都知道了,当下请亲戚朋友把家分了。土财主把一份家当尽行变完,都还了赌博账。自己没有度用,把亲友都撇遍了。
    那一日独自在大路旁树下闷坐,望见远远地来了一伙客商。他抬起头,望树上一看,见有一根树枝,高不过丈数。他忽然心生一计,我何不在这树 上上吊,他必来搭救,我就诉我的委屈,他必周济我些赀财。
    先爬到树上,把绳绑到脖项里,双手攒着绳,候人走至跟前,把手一丢吊下来。众客商一齐跑过来,着一个上树去,拿刀先把绳割断。那土财主咬着牙,把腿伸的直直的,闭着气只是装死,众人把腿曲回来。众人乱叫,土财主长出了一口气。
    众人说:好了,活了!活了!
    客商就问他因何上吊,他就信口捏瞎话,说了许多委屈。众客商与他凑了几十两银子。他得了这银子,吃饮赌,不日把银子花完了。又去上吊,一连吊了几次。
    兵书云:得意处不可再往。初一次耍钱赢了,不肯回心,后来将家产输尽。又把上吊当作一个买卖做,只怕天理不容,此话按下不表。
    且说他这件事,近处人都知道了。离此处三十里地,有一个开店的人,那一日从此处路过,一伙人救下这个上吊的。店家也周济了他一两银子。
    店家回去,与街邻闲谈,便说:今日我见一个人上吊,众人都周济他,我也给了他一两银子。
    那街邻把他啐了一口说:我把你当个明家,你才是个呆子。我早知道那是某人,他把上吊当作买卖做,你上了当,反说你做了好事。
    街邻此话甚恶,店家本没气,却是一椿好事,反叫他激出气来了。俗语说:不怕十人劝,只怕一人荐。会言的,能与人积功;不会言的,能败事作孽。土财主这一条性命,被此人一言,把他送了,此话按下不表。
    单说开店的人,听了街邻这话,把手一拍,咳了一声说:平白的上了这个当,店家心上正在怨恨,偏偏的来了一伙客人,下到他店里。到天晚他就告诉众人说:你们明日走出三十里地,有一个大树,树上有人上吊,千万不必救他。
    这店家说话,惟恐众客不信,又与上吊人捏造许多瞎话。
    众皆一口同说:我们都知道了。
    此日,众客起身,走出三十里地,果有一人上吊,众人都不救他,才给吊死了。
    丹书云:为人心贪一物,必死一物。
    歌曰
        生来祖产家豪富  因占便宜入赌故
        一份家当全输尽  亲戚朋友皆厌恶
        上吊原为假哄人  何曾愿把幽冥赴
 
 03 师兄诚意访仙道师弟发狂变鸟形
 诗曰
        师兄师弟久同俦  顷刻变心各自游
        兄意虔诚访大道  弟成禽鸟世间留
    昔有师兄弟二人,云游参方,同行三年。师弟受不过饥寒困苦,把心变了,有退息之意。师兄苦劝,良言不能入耳,二人从此分手。
    他师兄后来遇了高人,穷理尽性,省破大义。从新又去参方,云游天下二十余年,把那高低贵贱人物,遇了无数。
    忽闻某处有一高人阐教,他就访到那里去。此处原是个子孙院子,当家人所收僧俗弟子,百十余人。常住里亦有数十众人,个个都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此是何意?都仗着他师傅是高人,把那游方人全看不起。就把这个参方人,送到云水堂里安了单。
    到天晚堂主回来,二人见面,叙礼已毕,谈起闲言,参方人便问,当家人姓甚名谁那里人氏,堂主学了一遍。参方人心思:好像我师弟。又问:他在此处多少年了:堂主说:十八年了。又问:他有何本事,这样兴时。堂主说:别无可能,他自言得了无上妙道,秘授接命还丹之诀。他有不死的功夫,所以才有这些人拜他。
    参方人就与堂主叩头说:求你老人家引我见当家人,我聆聆教。
    堂主说:当家人目前有疾,待疾愈了,我引你去见。参方人问:是什么疾?堂主说:是噎膈病。参方人又问:是几时得的?堂主说:不足三年了。从前还轻,如今越重了。参方人说:他既得接命还丹之诀?丹书云:早晨接了命,晌午不由天,他何不把他的命接住,还受这样的苦难?堂主说:我们也问过他,他说今生莫作下孽,这是前劫作下的孽,今生还完,才能到好处去。
    这参方人也不说破是他师弟,暂且住着再看。迟了数月,到新春正月,那天看众人慌忙。
    他又问堂主:当家人的疾病,近日如何?
    堂主说:看看要升天去。
    参方人说:你到他房里细听,看他说什么呢?
    堂主去到他房里,在耳边听得一点微声还说:我如今不如死了,我如今不如死了。听着听着不言语了,用手在口一摸,才没气了。
    堂主把手一拍说:俺师傅已往所言的才是哄人的话。
    堂主把这话出来说了,参方人就告辞起单,又云游了二年。游在河南淅川县,一家财主门首化斋,才坐下。这家一个八哥儿,猛飞出来,落到参方人肩膀上,赶去又来。
    他家里老幼都出来看,说:我家八哥儿和你有缘,怎么如此亲热?
    道人问施主:你养这八哥儿与你有何益?
    施主说:这八哥道像人变的,我们县里有生意,离此处有百里之遥,书来书去,都是他送信,就是不会说话,教了一年,总不会说。
    这道人扬起一支胳膊,八哥儿就落下来,一眼瞅定道人。道人心中暗想:莫非是我师弟变的?丹书云:前生做过的事,今生一提就会,是冒叫他一声,看他怎样举动,说:我如今不死了。那八哥儿随口就叫了几声。
    这施主一家人都惊异,都说:这才奇了,师傅只教了一句,他就会说话。
    道人不肯说破,叹着说:古人云,万物死生皆有轮回,我今日方信及了。
    歌曰
        歌叹中常有稀罕  无影无踪真难参
        人偏好甚滞在甚  年深日久越牢坚
        有心想改换不过  养成心病根难剜
        今生害公不为奇  转劫来世还好偏
        前生说的不死话  今生一提还会炫
        高人偏好专凝正  所以后来作神仙
 
 04 大哥学道精神长二弟恋家气力衰
 诗曰
        兄弟同居数十年  一生贫富尽承天
        儿孙自有儿孙富  何必贪家臭远传
    昔有弟兄二人,兄年四十三岁,弟四十岁,各生三子。
    老大的儿子不成人,终日耍钱赌博,吃酒嫖风。老二的儿子,耕读为务,善守本分。老二终日忧愁,恐怕他那侄子把家当踢了。老大看出老二的意思,心想:我儿不成人,忤逆不孝。他儿本分善守,堂前行孝,往后必要吃我儿的亏。
    老大是个明白人,一日设席,请众亲友说话,把家分了。分家之后,未过三月。老大与老二说:我听那经书上说,人身难得,中土难遇。我们既得人身,又生于中华。自古道,有生皆有死。你今年四十岁了,我今年四十三岁,咱们也该退步的时候了。当寻一条脱身之计,也学修行,你意下如何?老二说:我如今正是建功立业的时侯,养下这几个儿子,他们都投到我跟前,叫娘叫父,也得与他们挣下些过活,教养他们成人,荣宗耀祖,与先人继续香火,兴坟守墓。老大说:我与你学一故典。
    昔日有一女人,生来命穷,自省人事,困苦难言。养下一个儿子,那女人正在月间,想饮定心汤,也没有的米。女人报怨男人,男人羞愧。起了不良之心,看下某处有一条好牛。他暗想:我把那牛盗来,卖得几两银子好度用。他去挖了个窟窿,先莫敢钻,把他的帽子与铁铲戴上,打窟窿里伸进去。那窟窿里面站着一个人,只听呵叱的一声,假头落地。此人抽身就跑,跑出有二三里地,听了一听,后面并无人赶来。定了一会,思前想后:我今日已经是死过的人了,我还回去做什么?
从此就改装当了道士,云游天下,后来亦得了无上妙道,去了二十余年。
一日游到他家门首,见门口上搭着个戏台,有许多人,轰轰烈烈,房子门面俱都换了。道者口中不言,心里思维:一定是我那妻儿都饿死了,另住了人了,改换门庭。我只推化斋,打听明白再走。道者才将坐下,邻居和本家都认不得他。有他户族间一个叔,平日好善,提来一壶茶,敬了他一杯。
    他叔就问:师傅从哪里来?他把来处说了一遍。他问:这一家办酒席,有什么事?他叔说:这是庆贺新举人呢!他叔又问:师傅你会算命不会?他说:我会算命。他叔说:这新举人是我户族间的孙子,你算他后来还能做官不能?他生来命苦,先把他父亲克了。自从生他那一日,他父亲走了,至今杳无音信。
    说来说去,才是他的儿子,道者作歌一首:
        二十年前去盗牛  一刀砍去假人头
        儿孙自有儿孙富  莫为儿孙做马牛
    道者访明家事,临走之时,留诗一首:
        剑斩假首不回头  一生光阴赴水流
        那时自说妻儿死  谁知荣宗还耀祖
        亲友都来庆贺举  都看此事永不休
        依我看来似局戏  好比风灯水蜉蝣
        这个消息不打破  真性定走迷魂路
        出家不入在家门  从此一去不回头
    老大讲毕故典,老二心上明白了。说:你原是见你那儿子不成人,才要退步,享乐清闲。任凭你说的怎样好,我不学那杨墨异端之道。
    老大见劝不醒老二,次日清晨起来,不辞而去,云游天下。后时曾受了异人点传,整去了三十年。
    一日回家,临近处听得他儿子把一份家当踢完,走了个四零五散。他兄弟还在,为人本分,家豪大富。道者走到自家门首,看见他兄弟在门口,坐着一把圈椅,蜷腰低头,右手扶着一根拐杖。这道者走到他面前,站了半晌。
    他兄弟问:这是谁?
    道者答应了一声,他听得是他哥的声音。往前一扑,把他哥抱住说:哥你回来了。
    又吩咐他那孙子孙女:快把你大爷的行李接上!叫人把他搀上回去,阖家人都与大爷磕头。
    亲友都来探望,接风洗尘。他住了五天就要走,亲友本家都留不住。
    他兄弟说:哥呀,你好狠心!咱们俩个是一母同胞,你回来了五天,我和你一句家常也未叙,你就要走。你暂且再住一宿,我把我心里的冤枉说与你,你再走。
    又问:你回来到某处那寺里去来没有?有咱娘舅在那里出家。
    他哥说:我就从那里来,那里到咱家有八十里地。
    老二问:你走了几天?
    他哥说:八十里地,岂走几天?吃罢早饭起身,太阳未落就到了。
    老二说:你怎么这样的强壮,我就这样软弱,坐下人不扶起不来。
    他哥说:你把一腔精神都耗着家事上了。
    老二长叹了一口气说:自从你走之以后,我那几个侄儿,我也管不下,他们把一分家当都踢了,走了个四零五散,至今杳无音信。你说我因为家事,把精神耗废了,外面也没有落下好;自己家里也没有落下好。前者亲友都来,与我庆贺七十,打早起来,门上巴着一张帖子,写的都是篆字。咱们家里人都认不得。来了一个亲戚,他认得。他与我念了一遍,才是骂我呢。帖上书的:
        害众成家为子孙,轻出重入加倍收。
        阴功德行半点无,死后一定变禽兽。
    这是我为儿孙,今日才落下如此的臭名。如今一家人都厌恶我,都说我小气。我怕把日子过烂了,反得罪下他们了。
    他哥说:为人不言自不是,思思量量怪别人。咱们这方圆,也有几家财主。旁人庆贺七十,亲友乡党,都恭贺挂匾。你庆贺七十,门上巴帖子谤毁,你还不思自己无德。你六七十岁的人,还揽着当家。自古道:当用处须用,当俭处才俭。你当用处不肯用,不当俭处也俭。因此他们都见不得你,你也不看你如今,形如枯槁,骨瘦如柴,似乎风里灯,朝不保夕,还不肯歇心养神,把心死死的刻着家事上。经书有言:诵经功德不思议,孤魂滞魄早超升。你滞着家事上,死后还不能脱升。老二说:我未尝莫看到这里,就是由不得我。他哥说:你早把由不得此三字,拿一个主意扭回,如今也不是这个样子。
    说罢,他哥转身就走,老二吩咐他那儿子,你取几十两银子,与你大爷做盘费。他哥说:身边无爱物,烦恼不相侵,一分也未要。
    歌曰
        好子孙能夺造化  子孙不孝父歇心
        有人达得其中理  名为害里却生恩
 
 05 跳得紧弃邪从正永不歇将正诱邪
 诗曰
        莫道人邪性不良  一闻道话变心肠
        纵然匪类日来诱  志气惟坚有主张
    昔日有二庶人,其性相投,拜盟为生死弟兄。
    两人且是猴性,反复无常,素行不正。旁人与他二人,送了两个夭号:一个叫做跳得紧,一个叫做永不歇。二人终日吃酒赌钱,诓骗善人。
    忽一日闻某山上会开了,他二人假装斋公,朝山哄人。正走中间,起了大雾,把跳得紧走迷山了,直走了三日,不觉大径。走着一个大山背后,那里有两个修行人坐静。跳得紧正走中间,见有一块谷,跳得紧说:好了,有谷此处一定有人。
    又望那山坡上一看,见那里结着一个茅庵,茅庵里头有两个道人。跳得紧走至跟前,跪下叩头。口称:仙爷救命。道者说:我们二人是无能之人,在这里避闲,不是神仙。道者就问:你从那里来?跳得紧把来处说了一遍 。道者问:想必你还莫吃饭。跳得紧说:三日未见五谷。二位道者,煮粥款待,吃饭已毕。二道者说:你就在此处安歇。跳得紧说:承师傅的恩慈。
    天晚,二位道者讲罪福因果,谈玄说妙。直说到三更以后才眠,把跳得紧的心说动了。这跳得紧前生却是个修行人,假打坐,盲修瞎炼,未得真传,白受了几年苦,所以今生为人不安。今遇二位道者,把他提醒了。他次日就拜道者为师,和他师傅同居修行,师傅密授他涵养的工夫。
    一日,他师傅说:你在此处不必久住,你还有俗情未了。
    跳得紧问:师傅,俗情怎样的了法。
    他师傅说你在那里染的,还在那里了去,了完你再来修行。
    他师傅把话说到这里,第二日跳得紧下山回家。
    永不歇闻得跳得紧回来了,就来探望。看见跳得紧,往前跑了几步,双手拉住痛哭说:人都说你着虎吃了,不料你今日还回来了,我请你到街上去吃饭,我与你压惊洗尘。
    跳得紧说:我昨日偶冒风寒,今日肉食都不能吃。
    永不歇听跳得紧说此话,也不提接风的话了。就问前者怎样走岔的,今者怎样回来的。跳得紧就把走迷了的话学了一遍,把拜师傅修行的话一字也未提,永不歇告辞就走。
    从此,跳得紧在家务农,有要紧的事才出门,亲戚朋友也不往来,如此五年。永不歇和他是一把连手,累次勾引,叫他出门去哄人。跳得紧拿定主意总不去,把永不歇气的敢怒而不敢言。欲想说他的不是,他看那跳得紧行为比他正,心上怒气不息。
    一日吃了几盅酒,假推酒醉,数说跳得紧。说:咱们本是耍彩取巧的人,正是弄钱的时候,你连集也不赶,会也不上,亲戚朋友都不往来,终日在家务农。一个好长工,才能种三十亩地,把你也当个长工,全做三十亩地,能养活几人?还能兴家置业么?
    自古道:人不得横财不富,马不得野草不肥。咱们两个,一场子讲三百串五百串输赢,要碰着个呆小子,何愁富贵。你如今隐在家里,好是朽木粪土一般。
    那跳得紧听永不歇说话,不通情理,又吃醉酒了。跳得紧低着头,闭着目,凝心耐性,总不答言。
    永不歇又说:谁把你迷住了,我把你也劝化不醒。告辞就走。
    跳得紧把永不歇送出门去,往回走着,心上自想:我才不知道,学正人善守安静,也有人不服。
    歌曰
        无养不知有养妙  无养反把有养笑
        百般凌辱不动气  拿定主意不发懆
 
 06 听鸟声船盐想换闻人说怒气充心
 诗曰
        鸟唤百灵作好音  一声啼啭值千金
        客商极赏船盐换  主爱如怀亿万心
    董游亳州时,一日赴河岸上,见一座铺子。那铺子门首,挂着一个百灵儿,此鸟声音好听。
    这河下有一个盐商,撑着几船盐。此人平日最好耍鸟,耳闻得这个鸟声,仰首一看,此鸟在笼内装着,走到跟前细看。这个笼就值几两银子,越看越爱。
    即问:谁是鸟主?就烦本地人说合,我与他一船盐,也值二百串钱,船也值几十串钱,换此鸟儿。你与我说合成,我还另谢你。
    此人领命,心上暗喜。
    就去见鸟主,先说一句:恭喜!
    鸟主说:喜从何来!
    这人把盐商送他一船盐,带船共值二百几串钱,要换此鸟,说了一遍。
    鸟主心中大怒,横眉竖目说:这鸟又不是卖的,怎么他仗财称势,强买我的物?就烦你回复他,就说我说,他是井底蝦蟆莫见大天。他今到了毫州,这是东洋大海,他那井底乡俗到这里行不去。
    幸遇这来人是个会办事的人,回去把鸟主的话莫提,只说旁人不换。把这一椿事,亳州城内无人不知。那亳州人,但有偏好胡花钱的人,就呼他为兴种。
    歌曰
        兴种遇兴种  偏好两相同
        来人会讲话  恶言都昧尽
        假若学原话  两下必要争
        二人要学道  保住不能明
        性情化不过  智慧从何生
 
 07 运去时人人见恶时来了处处生香
 
   诗曰
        莫笑残身却有才  恐粮不足心徘徊
        百般苦楚都挨过  苦尽攸然甘自来
    昔有娘母三人,开菜园为生,兄会种地,弟是个残疾人,跛着一条腿,不能做活。他娘母二人,都靠老大一人养活。老大当家,兄弟不管闲事。哥在外前偷着耍钱,兄弟不知道,哥输下人赌博账。
忽一天,来了一个光棍,登住他家门叫骂。
这跛子就问:我家又不该你的,又没得罪着你。你因何登住我家门骂?
那光棍说:你哥输下我的钱,屡次不还。这跛子说:输下你的多少钱?
    那光棍算了一算:共有几十串钱。
    这跛子说:他输下你的,你问他要,你不得在我家门上叫骂。
    那光棍说:我为甚么不在别人家门上骂去?你说这是你的家,难道不是他的家么?
    跛子看这事不得下场,和他母亲商议,请人说合,还他对半完账,把赌博账还完。
    这跛子和他母亲商议:出入由我哥,我是他弟,弟不能辖兄。我从前劝说过他,他不肯听,咱家就有这几亩菜园,如今典当了几亩,与他还了账,三人不够度用。他若是不改旧病,再要赌钱,岂不花消完了,我和你都该饿杀了。不免我写一纸状子,把他告到官上,着太爷把他管教管教,他后来害怕,再不敢赌钱。
    他母亲说:你这主意就好,就照这样办。
    即写一张状子,告在县衙。太爷出票,把他哥叫去,亲弟兄当堂分辩,太爷把状子看的明白。因他哥赌钱,把家废了。
    太爷掷下四枝签来,要把他哥打二十板。
    打了十板,这跛子起来,趴到他哥身上,说:这十板,我替我哥挨了吧!
    太爷见这跛子仁义,说:那十板已经打了,这十板念你是个残疾人,本县不打你,免了吧。
    众人都说这官断的好,回去他哥颠到不依了。说:自古道,出入由长兄,告人一状,仇恨十年。你是我弟,就拿状子告我,若是别人,你更不容了,天下没你这歹毒人。
    正说中间将这跛子按到,打了几拳。众人来劝,把弟兄两个怒气都息了,各不怀恨,照旧过日子。
    跛子向母亲说:如今咱家度用,只养两人。我是个残疾人,不能挣钱养活你老人家,反把你老人家饭分了一半去,着你老人家受饿,我还算一个孝子,还是一个忤逆?
    他母亲说:依你该怎样?
    他说:依我别寻一条生路。
他母亲说:你寻甚么生路?
他说:我要去当和尚。
他母亲说:你快把这念头息了,咱娘儿们就饿死一处,我也不放你出家。
    这跛子把出家的话止了,各人心上拿定主意。
    一日因事出门,背母逃走,任意云游。各庙里寻拜师傅,人家都不收他,走投无路。世人只看外面,这跛子是个丑怪模样,谁肯收他?渐渐把衣服买着吃了,无奈沿门乞讨,来到个大寺院门上。
    此山门是三个洞子,人出入只走左边门洞,初一十五,才开中间的门,右边门洞人不走。这跛子就在那里睡卧,出入的和尚也不理他,他也不理和尚。自五月内睡起,以至九月,天天出门讨饭,就在那里睡卧。
    寺内有个老和尚,这是一个有仁心的老僧说:我们房里头,有热炕棉被,觉身上还冷。难为那跛子,他在哪个敞门洞里睡着,身穿的破衣,这天冷了,他这冬可该怎过?我见那跛子不像匪人。我周济他四五两银子,着他买衣服,下剩的做个小买卖,养活他的身子。
    这和尚又想:古人说,施恩不望报,与人不追悔。岂肯落这个周济的名?
    心生一计。第二天看那跛子,在门洞里向外坐着。和尚只推因事往那厢走,把一支手藏在怀里,拿着一锭银子。那一支手,统在袖里,离那跛子还有半箭之地,旋走着,把这银子丢在地下。
    跛子不知其中的意思,见和尚掉下银子,跛子后面大叫一声:师傅你把东西掉了。
    和尚心上大惊,暗想:乞食的人,见人家东西,只怕偷不倒手。他把银子掉在地下,也不拾。此人必不是坏人,和尚仍旧把银子拾起来。
    第二天无事,和跛子叙家常。问他姓名,跛子把那开菜园,与他哥打官词,省粮养母的情由,说了一遍。和尚心上大惊,想此人还算是孝子。
    和尚又问跛子:你也念过书么?
    跛子说:念过。
    和尚问:你念过甚么书?
    跛子把他念过的书说了一遍。
    和尚问:你应过考么?
    他说:没有。
    和尚说:你为什么不当一个出家人?
    他说:我出门就安心当和尚,走了许多庙宇,人家都不留我。后来把行李衣服都卖着吃了。如今把出家的心肠也灰了,只听天由命。
    跛子此话说的和尚心上更惊异了,他想:这跛子说话好象是贤者的口气。这和尚看过三教经书,游方住丛林,学道穷理尽性,是个通达明白人。不比本地土僧,在衣帽上取人。
    这和尚是能干人,这寺以前的住持,吃酒赌钱,嫖风浪荡,把田地都当出去了。这和尚初来,一亩地也没有的,一切殿宇僧房俱破,都是他一人整修起来。这和尚是大有德行的人,和督抚都有相与。这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则是他有道行,二来是天意该兴。这寺内碑子上有三顷莫粮地,他来时一亩也没有。
这本地有个人,出门做买卖数年未回,忽有一日还家,到寺里会见和尚,讲谈与寻常人不同。这人不比本地那些庄稼汉,却是个通事务的人,官清吏熟。
    回去和他家中人说:你们不知道官例,如今咱们寺里住下这和尚,非等闲人。他结交许多官,他是有包涵的人,他把寺内缘故,不肯向官说,但向官说,咱们先要吃苦。现今你们都瞒我,把寺里地当了几十亩,又没交粮钱,莫粮地到种了几十年了。和尚若对官说,把地追回去,问一个知情买短的罪,还要算二十年的粮。依我说把当约送与和尚,将地与他,以免后患。你们意下如何?着他这话说的,合家老幼害怕,无不愿意。
    次日,就是回来的这人,把文书拿上见了和尚,与和尚叩了个头,把文书与了。这人说:师傅此是我莫在家,千万不可于他们愚人较量。
    和尚心里暗想:怪不得他掌大财,这才算个有本事的人。那些当和尚地的人,听说这话,一起都送与和尚,三顷地一分不少,这叫德重鬼神钦。
    和尚这三顷地莫人耕种,收下许多长工徒弟,那些人只图衣食,他图的做活,寺内并莫一人像跛子的身份。
    和尚想收跛子作徒弟,不肯说出口,这是高人不自满。和尚说:跛子你明日到寺里来,寺里我是当家人,他们都不能欺你,有你的吃穿。这里常有过僧挂单,你愿拜谁就拜谁。
    跛子也不敢推辞,就随即进寺。
    把众和尚气的长吁短叹,说:师傅平日最明白,今日怎么把讨饭吃的跛子,叫进常住来了。
    跛子见当家和尚,有意收他做徒弟,就愿拜他,这是前劫的缘法。跛子请人说话,要拜他师傅。人去一说,和尚就愿意,看了个好日子,落发为僧。
    那常工和尚都说师傅平日最明白的人,今日失了眼力,收讨饭的跛子做徒弟。他是残疾人,不能做庄稼,咱们是庄稼院子,收下残疾人,谁是他的儿孙,该养活他不成。这都是背地里的话,众和尚气的敢怒而不敢言。
    这和尚就与跛子过经,跛子最灵,又识字,把经过完,天天烧香念经,别的重活不能做。众和尚看跛子,如眼中的疔一般。跛子看过经书,吃斋打坐念经。这众和尚都不信修行,人品都不如跛子。
    跛子还有个毛病,好直言谏人。自古道:当面揭人短,处处惹人怨。
    俗话说:知时务者,呼为俊杰。跛子虽通学问,不知事务。单好说人的不是,惹的人都不爱。
    跛子当和尚不足一年,他师傅死了,正是六月时节,众和尚有晒麦子的,有犁地的,跛和尚只会烧香扫地,不念经就在凉处坐。众人在太阳地里做活,众人心上都不愿喜欢他,与他编了一首歌,众人不时高声朗诵:
        如今世事颠倒颠  小的要把大的管
        小的在家定受用  大的昼夜不得闲
    话说众人出来进去都念,跛子是有志气的人。听见这话,如同钢刀刺心一般。
    他暗想:他们说我是个残疾人,靠他们养活我。我岂能吃他们眼角之食?岂不失我男子的志气?
    当下收拾行囊,到佛殿上叩了几个头,又与师傅祠堂里叩了几个头。望着众师兄弟叩头说:我今日要去游方。
    满腔都是恼怒,勉强又弄世情为何?这叫人差礼不差。众师兄弟,见跛和尚出门游方,心中暗喜,莫发与面。虽然心中恼恨,总是师兄弟。若不送,脸上也不好看。众师兄弟,都送到山门外。
    有个会说刻薄话的和尚说:师弟,你这一去游方,还回来不回来?
    跛子是灵透了的人,岂听不来这话?
    跛子听得这话,满腔都是气了。
    气忿忿答了一句:我这一去就死也不回来了!
    内中有个新和尚,比跛和尚出家晚,叫跛和尚为师兄。这个新和尚,是本处人。他有个媳妇,死不多日,他就出了家。常常想起媳妇来,他媳妇的坟,就在寺前头哩!他常到坟上哭。众和尚都褒贬他:你做和尚的人,常哭媳妇,着在家的施主看见,岂不笑话你。这和尚也不敢坟上去哭,在背地里偷着哭。这新和尚平日,背地里常说跛子的不是,也见不得他。今日听跛子说了个死字,新和尚扭回头,看见他媳妇的坟。因说死,想起他的媳妇来,就哭起来。他不向跛和尚哭,望着他媳妇的坟哭,众和尚看出意思来了。他平日见不得跛和尚,那里有心哭他,这明明是哭他媳妇。
    跛和尚只当新和尚和他恋情,想这个师弟与我还有一点情分。一时酸鼻,也哭起来了。这跛和尚猛一抬头,见那新和尚,将头望着他媳妇的坟哭,又看众和尚都笑。
    跛和尚心中暗想:他平日哭女人,众人褒贬他。他今日借着我走,才哭他女人。众人都看出意思,所以才笑。
    跛和尚心中想到这里,把头一扭,看见他师傅坟上的塔,望着塔也是恸哭。
    旁边有几个俗人锄田,眼望着众和尚。
    这个指着那个说:你看那做和尚的人,皆都是好心人,交情长。他那个师兄出门游方,他师弟恸哭。众师兄弟留不下他,都在那里恸哭。
    那一个说:这和尚都是异姓人,比我们亲弟兄情份还长。
        和尚送和尚  各自有思量
        行僧哭师傅  新僧哭婆娘
        远处不知切  只当交情长
        近处知端的  各有心事藏
        看来都是假  众僧笑一场
    却说那些常工和尚,都在相貌上取人,他看不来。这跛和尚常说他们的不是,跛和尚为人的心胜,只怕他们作下不是。惟有子路闻过则喜,古今有多少子路?
    此寺里去了这跛和尚,把一根擎天玉柱倒了。自古三教内外,以得人为奇。他们那里知道,这跛和尚后来打过死劫,从新施教,此话按下不表。
    且说跛和尚和众师兄弟分别,各处云游。他的相貌丑陋,又是个跛子,到处人皆不作养他。
    自古道:宁生穷命,莫生穷相。
    况他还有直言谏人的毛病,人待他但好,他就直言谏人。他以此为好意,旁人如何能受?到处俱没人留。
    那天到了无人的地方,独自坐下思量:我的命好苦,父亲早死,哥哥无缘,才拜下师傅待我好,又死了。我是残疾人,跛着一条腿,看世上缺少我这人样子。把心一恒,寻了无常死了吧!
    想上了吊吧,马死人亡要寻地主,岂不连累旁人?自刎也不好,跳井也不好,那里有个没主的地?
    思量一会,忽想起某处有一深山,那里有个寺院,是唐朝敕修的。当初我在那里走过,那时我的腿还未坏。那寺院周围,三面高山,底下人上不去,上头人下不来。只有一条盘道,只有二尺宽,一旁是山,一旁是深沟。离寺只有半里之遥,那沟将盘道冲为两断。沟只有丈许宽,望下看并不见底,上搭一道独木桥。我当年看那地方,正好避兵。把桥拆了,凭谁不得过去。我闻得那个地方,如今没住人。但凡刎吊死跳井,俱是横死。如今惟有安心饿死,我何不到那里去?
    跛和尚拿定主意,走了几天,到那山口上。
    问那一坊的人:这山里那某处寺里住下人了没有?
    旁人说:那寺内殿宇僧方都塌了,没有养膳,谁到那里去住?这几年也没人进去。
    跛和尚听得心上暗喜。那是他当年走过的路,他知道山口上离那寺只有十里地。他往前走了半里,此处无人。把行李放下,望他家与他母亲叩了几个头,辞了母亲。自己念诵:今生再不得见为儿的面了。才拿起行李,要往前走,忽然想起我如今入山要饿死,还拿这米面锅碗火镰石头,还想着吃么?
    发了个狠心,把锅碗摔了火镰包子米面口袋都撂了。还有几件衣服,他想:这衣,我死了,人到那里看见,必要埋我。还要与我盖到身上。这衣服是十方的钱做下的,埋了岂不可惜。把衣服也撂了。有人拾去他穿,随即也把衣服撂了。
        打碗摔锅行李撂  住山不在红尘闹
        避谷绝粮寻无常  心死自然性出窍
        从此不受皮囊苦  远韬近略都不要
        涉水登山不用舟  撒手逍遥想即到
    不言跛子上了盘道,且说有几个务农人,到那山口上路过,看见跛子这行李,吃了一惊。
    一个说:这里有虎把人伤了。
    那个说:不像老虎伤的,虎伤了人,必有血迹,还有踏下的踪迹,还有鞋袜裤子。
    那个说:这衣服像是和尚的衣服。
    那个说:怕是个贼和尚,偷下人家的衣服,怕是人赶来,撂在这里。
    那个说:莫管他,把这东西拿上回去,给咱们村里的和尚,若有和尚寻来,原旧与他,如不寻来,着我们寺里和尚穿去,此话按下不表。
    单说这跛和尚,上了盘道,走到独木桥前,过了桥,到了寺里看了看。前后只剩下半间房子,把行李放在房内,坐下思量了一会。我在此忍饿,当下不能死,倘有人来拿东西着我吃,我忍不住吃了,又不得死,这做一场何事?想了想,这地方别处人不能来,只有盘道上,人才能过来。我把独木桥拆了,人皆不能过来,便是这主意。
    跛子走到桥前,提起这木头,努力呵了一声,把木头掀在涧下去了。这才叫人不该死,终有救。
    对面山上有几个樵夫打柴,看见便说:你看那跛和尚,方才从盘道上去,进寺里去,这一会又出来,把桥拆了。
    那个说:想必他在那里避静,怕人过去打搅。
    不言樵夫赞叹,单表跛和尚,在寺里忍饿。初一日觉着身上还不怎的,到第三日,就十分难过。到第四日,老饥变成渴了。只想饮水,饮上一回水,肚里还好过一会,过一会,肚里又烧起来。又饮上一回水。跛和尚心上复来反去,欲想要出山,把桥拆了,没有出路。直饿到第七日,提另是一番境界。世上人平日心上多私,被尘俗扰杂。跛和尚来寻无常,是死下心的人了。
    人心死,一切恶念俱无,天良就发现了。已先未入山时,天良未发,他见那盖世的人,都有不是,只他一人有理。此时候把所做的事,都想起来,并无一件合理。
    同我哥打官司,天下没有弟告兄之理,这是我的不是。
    又想起在寺里出家,众人厌恶我为何?这好有一比,搐鼻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吃了嘴的亏了。那些人尽都是穷之所迫,借此门求荣;都是衣食之徒,我教他行出家的事,他岂肯依么?看来皆是我的不然。恕一恕心,又饮一回水。
    前十天还能走,到后半月不能行了。拄着一条棍,走到池边饮水。
    到二十几天,更走不行了,勉强寸步往前蹉。
    到一月时,睡倒起不来。拿定主意,指望着断气,此话按下不表。
    单说那几个农夫,从那天拾了衣服,并无人找寻,不知是何缘故,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到天晚,和这几个樵夫叙家常,说起拾衣服的话。
    那樵夫说:你不说起这话,我们把这件事也忘了。这话说起来,到有一月。有一个跛和尚,从盘道上,走到那寺里,又出来把桥拆了。你说你拾下的米面口袋衣服,想必就是哪个和尚的。这有月余天气,大概也饿死了。
    那一个说:我们明天去几个人,拿带锨镢,把他埋了。
    这一个说:把桥拆了,怎样过去?
    那个说:我们拿几条绳接上,拣岩浅处吊下两个人去,先砍木头搭桥。桥搭起,然后过去,便是这办法。
到次日,众人都拿上干粮斧头绳索,先从别的路去,绕弯有二十里许。走到那里,吊下两个人去,也顾不得寻跛和尚。砍木头把桥搭起,众人都过去了,才寻跛和尚。寻到老后头,只有半间房,他在那里睡着,几个人看见说死了。一齐走到跟前,伸手拉他死尸。先有一个人,把手放在他口上,还有微微一点气。
这个说:还没死。
那个说:把他扶起来坐下。坐不稳,一人扶着,饿的头也抬不起,在一面子歪着。
    有一人说:把干粮拿来着他吃,吃了就生起精神了。
    跛和尚口不能说话,心里却明白,听说着他吃干粮,他只摇头。
    众人知他不肯吃,一齐都跪到面前说:师傅你若不吃,我们就跪死在这里,也不回去了。
    跛和尚口中不能说,心里想:我如今才寻下一条脱苦的路,偏又遇着他们,这一干魔头。罢罢罢,还是我的罪孽未满,还该我受几年。
    那和尚点了一点头,众人齐欢喜了。都站起来,把那软饼取了一块,与他塞到他口内。和尚嚼了一嚼,咽不下去。
    一个人说:我与师傅取水。
    没有什么盛,把个瓷香炉刷了一刷,盛了一炉水。掇过来放在口唇边说:师傅你把水先饮上一口,这个饼就咽下去了。
    那和尚饮了口水,把饼咽了,霎时长起精神来了。一个人只管取着饼喂,他只管吃只管饮,把饼吃了三个。胳膊就伸起来,眼也睁开了,自己把饼接到手里,吃到第五个上,不好拙比,就像饼长上腿,自己往肚内跑的一般,五个饼吃完。
    众人说:师傅你不用吃罢,你是饿到了的人,歇一歇再吃,这就能说话了。
    众人问他家乡住处,因何到此?他把家乡住处细说了一番。
    他问众人:你们怎么知我在这里?众人把那樵夫看见拆桥,拾衣服的话,细学了一遍,两下里都明白了。
    众人说:今日天晚了,我们都要回去,把这干粮与你留下,我们明日与你送米面锅碗,仍带斧头与你砍柴,你就在这里住着。
    这几个人回去一说,就来了几十人,把应用家具,带米面一齐都运上来。
    就有几个人说:我家里有病人,师傅你也会行医么?这和尚通学问,看过药书,把平日制下的丸药,行李内还有些子,给了此人。此人把药拿回去,病人一吃就好,天天有人求药。
    忽一日来了许多的人,在这里求药,就与和尚说家常。说我们这地方上人,如今穷了。当年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财主,漫说供养你一个师傅,就是百余人,我们都供养的起。
    和尚就问:你们这里怎么就穷了?
    那施主说:师傅你不知道,就是你前次来的那山口上,那一道干河,当年是一河水。我们这里浇着几百顷田,就靠着那水吃饭。如今水不下来了,故此就穷了。
    和尚说:你回去传说与他们,着他们把旱田都改成水田,我这里念经,与你们把水叫下来。
    这施主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这和尚道像一个疯子,这水他就能叫下来?
    也有人说:想必他有那个叫水的本事。
    也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又迟了几天,满河里水下来了。众人都大惊说,真乃这和尚是个佛爷。把此事你传我,我传你,传到县官耳朵里。
    县官说:此时大旱,既有这样的高人,何不请他来祈雨。这县官沐浴斋戒,虔诚求僧祈雨。
    到盘道上过了独木桥,县官问:这寺还有多远?
    跟随人说:只有半里之遥。
    县官点着一炷香,一步一拜,拜到山门口。
    早有人报知和尚:本县父母官求见。
    那和尚说:我是个残疾人,不能远迎。
    县官直走入寺门,和尚见父母官来,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县官看见是个跛子,又是个极丑模样,把那虔诚的心就灰了去八九。县官与他作了个揖,和尚也答了个问信。
    县官口中不言,心里暗思:那施药叫水,皆都是小人传言。一定是内无实学,外务虚名。县官没奈何,强抖着精神,与和尚说话。问候了和尚,和上又问候了太爷。
    和尚说:太爷今日到此荒山有何贵干?
    太爷说:本县闻得禅师高明,现今大旱,特来求驾进城祈雨,以救万民之渴望。
    和尚说:我是个残疾人不能去。今日太爷命贫僧祈雨,为普救万民,一举念天就知道了。
    和尚说天上知道四字,那太爷口中不言 ,心中暗笑。这和尚道好像个疯子,那太爷心上不服。
    又问和尚:若只是我一个举念,天就知道,天下人举念,又怎样?
    和尚说:天下人举念,天上都知道。
    那太爷越不信了。那太爷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这世上人就如地下蝼蚁一般,他举念,天上都知道?
    又问和尚:你才说天下举念,天上都知道,这有何凭证?
    和尚说:若无凭证,把我这话岂不落空了。世上人,或修座庙,或修道桥,办毕大功,务必请僧道答醮,表奏玉帝。有一等人,瞒心昧己,暗里亏心,暗里害人,他隐也隐藏不住,他岂肯表奏玉帝?往往有遭天谴的人,太爷你也经过没有?
    那太爷说:这一椿事,我亲验过尸,真而不假。
    和尚说:我听旁人说,那是天怒了,这不是个凭证么?
    和尚的这话,把个县太爷问的闭口无言。
    那太爷倒身下拜,口中只说:弟子幸没有错过师傅的高明,祈雨之后,弟子还要聆教。那太爷着人拿过笔砚纸赠古风诗一首:
        井底住了许多年  常把井口当大天
        今遇师傅曾说破  才知天外还有天
        自幼就知有本性  不知本性也通天
        从此心动当知觉  举念当察正于偏
却说太爷又问和尚说:当真不去么?
和尚说:才说人举念天就知道。不用我去,你回去沐浴斋戒,焚香礼拜,我这里念经,三日之后,一定有雨。
    那太爷回衙就照和尚办法,果然第三日,大雨直下了三日三夜。
    那太爷当领袖,重修寺院,和尚也收许多徒子法孙。这叫千年铁树成朽柴,叶儿重生花又开。世人去一分世心,添一份福禄。明一层道理,开一层智慧。这和尚是个莫禄该饿死的人,他自己发恒心,打过死劫,上天又增赐了福禄。
    诗曰
        君王莫过秦始皇  惟有他才想的长
        南修五岭挡黄水  北打长城作边墙
        实想治个久远业  不料逼反汉高皇
        始皇想长做下短  和尚寻短做下长
        诸事不由人打算  自有天上拿主张
 
08 遗补 【1~21】
 
1、赤脚李爷答永中堂书
    赤脚李爷答永中堂书:乞人李某,浪迹泾干,苟延残喘。不但歧黄之理,素未经心;即老庄之书,亦不寓目。惟知饥来出门,食后静坐而已。
    忽承慕道之诚,询以治病之术;大约混俗即脱俗之法,养生乃长生之方;天上神仙之府,人间宰相之家;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若欲服药烧丹,闭门辟谷。是则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矣!
    愚见如此,未审何如。至于来京之说,不但野性久恋白云,抑切老病犹如秋叶,后会有缘,不必相强。
歌曰
    茅庵静守自悠悠  一接清函心转愁
    自幼莫习药饵部  敢辞意气不同俦
 
2、缝穷妙手
    昔有一人,单好缝穷,人称他巧妙手。不论绸缎锦蟒或是挂破的,老鼠咬了,火烧了的绽缝,他缝补出来,人再看不出破绽。
    每到腊月,人把活都送到他家来,直做到三十日晚上。把难做的大活都做完了,单剩下都是绽缝,缝补绽缝,直做到东方亮。天明了出去拜年,人看见他满身都是破绽。
    人问他:你是巧妙手,为什么自己衣不缝铺。
    他说:我包的活多了,只管与人家做活,把自己活耽搁了。
歌曰
    袍褂好似窟窿山 袜子裤子均破绽
    昼夜只缝人的破 自己破绽全不管
 
3、修身养德
    余幼时,只知有功名富贵,除此之外,别无所望。
    后遇李老人指示,他说:人生在世,光阴似电。当作一件正经事业。古来高贤务功名,非他有所异望,是天命他执事治世。不敢违背,顺天而行,得之不喜,失之不忧。民不能治民者因何?民无权势。得此权柄在手,方能忠君为民,去邪扶正,自立功行。人有治世之才,不能出仕,亦不得虚度时光,因当修身养德。凡人不自度量:
虚名扬在外 内无实际学 处事不合理 性上欠琢磨
哄遍天下人 自己信不过 枉吃十方饭 难免不堕落
歌曰
    自幼独知有功名  千方百计想尊荣
    后遇恩师亲说破  方觉昔日尽胡成
 
4、两叟谈寿
    余在茶馆,见一老翁,大约年有八旬,发似葱根,面似童子,在席前独坐。
    霎时又来一老翁,亦发似匆根,满脸皱纹,面带忧容,蜷腰驼背,身穿破衣。
    这童颜老者,是财主打扮。
    童颜问贫翁:你今若大年纪?
    贫翁说:我今春七十五了。
    贫翁转问富翁:你今若大年纪?
    富翁说:我今年八十八了。
    这贫翁称赞富翁:你老人家妻财子禄,富寿双全。我看你的精神要过百岁,世间你老人家才活到佳了。
    这话把富翁喜的心痒难抓。
歌曰
    一个老翁八十八  七十五的称赞他
    妻财子禄寿又长  世有几人强似他
    丹经有话说的通  不明道德总是差
    寿同天地一愚夫  即活百岁算个啥
               
    原文为圈蜷                                                       
 
5、不要起错了念头
    三教内外,千门万户,各有事业。
    余见丹书有言,独究修心做人,心内不必妄求一物,心者,非肉团之心。人都莫见人心,见过牲口心否?人心与畜心,其样一也。心内有空窍,窍内有神。如人活着能言,胳膊腿皆能动,人死了浑身俱不能动了。那肉团心依然还在,那点灵明出离心窍,不在腔内。
    此话不言,单表身外不必求一物。
    昔日董游湖北樊城,在大街化缘。那间铺作买卖的人,无心中竟说了一句好话。
    他说:我这里没有钱与你,你不要错起了念头。
    此话如明珠贵宝,价值连城,万金不换。予把此话记在心头,至今不忘。起念头的人,就是内里出主意的人。他出的主意好,做出来都是好事;他出的主意不好,做出来都是坏事。
    予当年亲经几件事:有一当家人,新娶一个小妇人,那小妇人生的十分美貌,他的管家偷看那小妇人,他把管家眼睛挖了一个。
    还有一人做贼,一时后悔起来,把自己手剁了一支。
    还有一人因为赌钱,自把指头剁了一个。
    盖人眼也不能观色,口也不能言谈,鼻也不会闻香臭,耳也不能听声音,舌也不会尝滋味,手也不会拈取。人身是心之臣,令从心出,作是身。假比人睡在那里,心想翻身,身才能翻得过。心若不动,身岂能动?此于挖眼去手去指,何所相干?难道这三件事,都不是心上的事么?
    再要说掯人害人,骗人财物,奸人子女,做一切不合理的事。变四生六道,胎卵湿化,沉入苦海,受种种苦恼,那一件事不是错起了念头。
歌曰
    念头起错不肯究 恶根扎到心里头
    时时刻刻恶苗发 不由自己走恶路
    逢人就要说恶话 件件桩桩恶领头
    有朝一日恶盈满 作恶自有恶刑受
    轻问杖罪与徒流 重问极刑又割头
    那时后悔岂不迟 何不起初究念头
    念头正了该当行 是邪即止莫要做
               
原文为肐髆胳膊                                                    
 
6、盲人论豪
    董游兰州时,见一伙盲人,在市上听用,盲人与盲人叙家常。
    有一人说:咱们做圆活的,要数谁强。
    有一个盲人说:咱们行里,惟有某人,他算我们里头的高人。他那推磨有传授的,旁人推磨杠子在小肚下,他的杠子要抱在胸前,所以推着是轻的。走动脚下不响,恁凭走怎快,他也不气喘。他身上也不出汗,也不知道乏。
    此人称赞那盲人,旁边有一个盲人不服,猛啭一声站起来。怒说:你把他说了个出奇,某人家有两盘磨,俺两个去推,看俺两个谁推的面多。
    两人争论起来,挖住撕打。众人一起劝开,旁人赞曰:
    古曰:有眼是天堂,无眼是地狱,身子还未变驴,现今做的驴事,还不肯甘心认罪,心心念夸强赌胜。
歌曰
    余也有几般技艺 心只想逞强压众
    自从兰州遇盲人 再不敢人前买弄
 
7、奴骂主气死
    昔有一财主,所生一子,二老疼子,不肯训教。此子任性随欲,想到那里就做到那里。此子却有好处,孝悌忠信,慈爱怜悯,不贪名利,舍千金而不悔。只是无包涵,好与人争礼。些微小事,亦要争于至处。
    道书云:贪一物,必死于一物。
    他家有个常工,作错了事。他说那常工竟不认错;他骂那常工,常工亦回骂他。
    他说:你有半奴之分,我骂你,你怎敢骂我?
    常工说:岂肯让你,你再出言,我骂了你,还打你!
    此人听了这一句话,气堵咽喉,死于非命。
    此是未省大义,无忍耐之心。
    古人云:蠢妻劣子,无法可治。
    况他是个外姓愚人,且慢说莫打,即果然打了也不至于气死。
歌曰
    人有明处有不明 还有通出有不通
    如此两般为的何 平日未把理来穷
    理要穷明再处事 百发百中无不通
               
原文为弟原文为常原文为土度堵                               
 
8、汤旱尧涝
    汤有七年大旱,有几位老者群坐闲谈,说:七年以前,天降大雨,下的遍地流水。
    旁边站着一个小孩子,听得此话,把这个老翁劈脸啐了一口。
    便说:你这老人家,广说白话哄人。天是个囫囵的,又没有破,就能以降下雨来,遍地水流?这话且慢说哄别人,你连我也哄不信。
    这个老人和孩子折辩,旁边走过一个老者,那是一位明公,他顺着那小孩子说。
    他说:这天上莫下过雨,他老人家捏瞎话哄人。
    这个老者又说:你怎么顺着小孩子说话?
    那明公说:他今年才六岁,当初天降雨还未曾生他,他焉能知道?他莫见过,自然说你哄人。当初尧有九年涝灾,小孩子长到八岁,有人说天上有星斗日月,他亦不信。偈曰
    尧有九年大涝  八岁孩不知日月星斗
    汤有七年大旱  六岁孩不知下雨水流
歌曰
    大雨不止日夜催  沟满河平流遍地
    在家有粮还好过  路上行人真受罪
    开坊坐铺无买卖  乞丐空窑蒙头睡
    墙倒屋塌缺住处  少米无柴去求谁
 
9、封疆大臣有缘
    前次偶遇大人,见面有缘,恰是莫疑之交。
    余有粗言奉劝:天地生诸物,千形万状。惟有人身难得,今得人身,又为当代封疆大臣,当究夙世之根源,想必前劫有些好处,今生始有奇遇,该当远恶近善。
歌曰
    婴儿一片纯善  从来声色不变
    后来反又作恶  真性渐渐习染
    觉着该当戒住  洗心不存恶念
又曰
    受戒容易守戒难  几人能把戒保全
    反复无常有变更  天堂地狱顷刻间
    顺去定做逆来止  就在此处显手段
 
10、失物者中风
    是年腊月,有一人随官办事。他的财物寄在一处,被歹人拐去。把这话吹到他耳朵里,他的量小,气化不过,得下中风不语,成了瘫痪,当下没有度用。予与他作一歌。
歌曰
    处世欺人不认错  所仗自己有韬略
    恶贯满盈报应到  三略六韬用不着
    求生不生死不死  吃穿不足受折磨
    予辈昼夜叹息他  不远恐怕轮着我
 
11、生疮自嘲
    是年三月间,予右腿出钱大一块癣。予说浮灾,把他不在其意。
    到七月,癣成了臁疮,化脓流血把腿都烂破了。我怕人耻笑,包住更觉疼痛,只得露在外面。想坐着养疮,好了再上街,又没有度用。无处想方,只得忍痛上街化缘。
    到十一月,头上又添了灾,出了几个恶疮,满脸上流脓血,连帽子也戴不住。余自编一歌
歌曰
    暗里作孽明里报  挂出招牌惹人笑
    平日只当无报应  到底还是时未到
    看公当该少作孽  作孽一定总有报
 
12、哗众取笑气死当事者
    余是年正月十五日,在陕西经一奇事。两家大财主对耍故事,一家东来,一家西来,打一个交叉。
    又有人说:某财主平日好揽气,我们大家一齐说他的故事。输了,众人故意叫唤:某人故事输了!这也不过玩耍哩。
    那一句话,吹到他耳朵里,他按不住气堵咽喉,大叫一声绝气身亡。再莫救得活来,死于非命。
歌曰
    天下愚人数第一  从来不知涵养理
    但要处事就任性  有人劝他他不依
    只想往人头上缘  谁肯在你脚下立
    勇猛前进要占先  不知退步妙更奇
    如此之人少德行  跌倒无人扶他起
    些微小事都认真  不该动气也动气
    故事输了输的甚  故事赢了有何益
    众人吆喝齐褒贬  也是玩耍作儿戏
    他把此事认的真  平日把条性命废
               
原文为土度堵                                                       
 
13、嗜酒改烟换槟榔
    昔有一人,专好吃酒,但吃了酒,寻人争斗,常害酒病。
一时忽然而醒悟,费钱损德,与己无益。欲想去了,记不住,由不得只往酒上想。
    后来另想了一法,但想吃酒,就吃烟。又把烟吃惯了,一日烟袋不离口。自己思量,这也是无益之事。
    又生出一法,但想吃烟就吃槟榔,后来槟榔吃惯了,又放不下,吃了一生。
歌曰
    烟酒槟榔都无益  放下这样那提起
    看公思量为的何  谁肯把心搁空里
    真心能在空处搁  如此修仙莫远觅
               
原文为梹槟                                                         
 
14、恶性凝住不悔改
    昔日有一人,生平以来,祖产博厚,家豪大富。素日不寻仁正,不养德行,专好吃酒贪色。所娶三房妇人,终日饮酒取乐为务。亲友都来劝他,他说人生于天地之间,所图何事?除酒色之外,别无可乐。
    丹书云:心贪一物,必死于一物。
    此人后来得了左瘫右痪,年四十五岁,二目俱瞎,手足不能动转。
    他儿与他单另做一木床,中间凿一孔穴,就在床上大便小便,用饮食都是人扶而喂之。他却是老当家的,他有三子,其子最孝,轮流侍奉。但有人触着他心,昼夜骂不绝声。
    有人说:天把他杀至如此,还不肯悔过,终日作恶。
    旁坐一老者说:那人非天杀他,却是他自作自受,他昔日贪恋酒色,那时旁人劝他,他但能回头转意,焉有今日。
歌曰
    六根俱死心未死  有人触着骂不止
    恶性凝住总不散  不变蜈蚣变蝎子
 
15、改恶行善
    昔有一人,心机灵变,远韬近略,文武全才,无恶不做。后来年至三十五岁,回头转念。有人打来不还手,骂来不还口,他心如如自然,从来不动嗔心。
歌曰
    六根俱活心先死  其人受过高人指
    胸中恶根都化完  无恶方不做恶事
    身死之后列神位  定归西方极乐世
 
16、上智下愚
    夫世有等至愚之人,常作分外非理之事。或亲友苦口相劝,不能认错,反生憾怨。且巧言折辩,嫌友不良。如此之人,以后诸人见恶。日有所迷,永劫难升。
    还有善资之人,误做错事。或良朋谏劝,自觉愧悔,欢然认罪,是此之人,日有所增。
    又有上资之人,未曾处事,必先穷理。于理不合,急速转念,此人方能为贤习圣。
    还有生知安行之人,动机之间,分晰邪正。正则行,邪则止,无一毫人欲昏昧。
    盖四者上智下愚,皆因气禀清浊,是不能齐。
故有善于不善,明于不明之别尔。
歌曰
    世有四等人  要学都由君
    天堂和地狱  就在此处分
 
17、教孙哄人
    董在常住,见一老道士,指教他徒孙。
    他说:童子不开口,诸佛难下手。你到那里,人不问你,无故不可开口,他不知你的学识深浅,不敢轻慢与你。
    余听那道者之意,故教他徒孙学自是哄人。
歌曰
    师爷与孙心种毒  不学一生不出头
不知修行莫哄人  但要哄人不是修
 
18、无觉与有觉
    道教有等秉性善的人,酒色财气比人轻,从不做非礼之事,亦不穷理尽性,不求高人聆教,也不除欲炼性,从不寻究己过,人都称他有修行。他并不知,他是何禀性,一但遇事,将事做错,自己滚坡到地狱,他还当他是好人。
    还有一等匪类,人都呼他马流神。吃穿嫖赌无所不至。有日醒悟,能改前非。遇高人传他除欲炼心之法,换过旧性,更强愈天生的善人。
    是何故也?马流神经多见广,有恒能治反复无常,换性不走旧路。
歌曰
    有觉才能除欲  反复自己早知
    无觉随欲流转  错了自己不知
               
原文为覆复                                                         
 
19、执事被打
    昔有一大人,有贤士之学,新升了制台。次日欲去谒庙,天晚在后堂静坐。忽听辕门上喧嚷,大人独自暗暗出来,在一边静听。有管执事的官,拿鞭子拷打军牢头。说:你什么执事办的不好,什么执事也不好,倘若大人归罪于我,我如何当得起。
    大人在旁边听得此话,暗暗赞叹说:你们都在这上头着意用工夫,当夜莫言。
    到次日,将管执事的官,叫上来问他通学问不通?
    那官说:把总认得几个字。
    大人说:我与你编一首歌。
歌曰
    人都刻到打执事  此行恰像戏一出
    众人凑成江湖班  唱过一时少一时
    瞬息光阴都过完  改头换面不认识
    那时还有谁管谁  谁大谁小谁虚实
    明公边幅也不修  开道何用好执事
               
原文为齣出                                                         
 
20、全真缘由
    余闻高人有言,昔日长春老祖,演全真教者何为也?只因俗家有父母妻子所累,昆弟朋友所累,一切家事所累。身不能自专,故改装出家,单学除欲炼性,私欲除尽,出五行三界,免轮回而脱壳登仙,寓极乐而不来尘世。
    是余窃学如此,高明君子,再评可也。
歌曰
    不知出家主何因  窃闻老翁讲全真
    在家理事心受累  出家专一修自身
               
原文为粧装                                                         
 
21、隔江观火
    湖北湘江岸上,有一商人,出门讨帐,整去了五年。一日还家,走至江边,遇江水大涨,不能回去。他家里人也看见他回来,他也看见家里的人,两相对面。
    这江岸上就是码头,有许多亲友,看见他十分欢喜,一处同饮。
    说:都是我们公请,与你接风。把酒席摆在江岸上,众人正猜谜划拳,弹唱讴歌。
    正在高兴处,只见得商人家火起了。
    众人站在江岸上看火,商人也知道是他家里的火,还安然稳坐,未曾欠身,仍然饮酒弹唱。
众人惊问:你看那是谁家的火?
商人说:是俺家的火。
众人说:你的好宽心,也不知发愁。
歌曰
    隔江火起不能救  成败兴衰天定数
    万般愁锁也无益  强唱讴歌且吃酒
               
   原文为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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